金融危机,股市暴跌,许多企业陷入窘境,失业人数大量增加,诸如此类的字眼不时传来,一个令人恐惧的念头不时出现在人们的脑海:一场与上世纪30年代大萧条相仿的灾难正在到来?连历来说话谨慎的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前主席格林斯潘也说,美国正陷于“百年一遇”的金融危机中,这是他职业生涯中所见到的最严重的一次金融危机。
对于这场危机,人们从经济层面已经谈论了许多。在这里,我们需要进一步讨论的一个问题是,金融危机以及随之而来的经济危机,对于普通人的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。在这样的时候,回顾一下有关上个世纪30年代大萧条的文献是有益的。1970年,美国口述史学家史特期·特凯尔(Studs Terkel)出版了著名的《艰难时世:大萧条时期的口述史研究》(HardTimes:An Oral History of the Great Depression)一书,其中一个个案饶有意味,作者曾采访过一个名叫罗杰的人,在大萧条时罗杰年仅14岁,在特凯尔采访他之前,罗杰从未听说过“大萧条”这样一个词汇。他告诉采访者,他的父母和他周围的人在提到被称之为“大萧条”的那段岁月时,所用的词汇都是“艰难时世”(hardtimes),直到研究者采访他的时候,他们依然这样称呼那段时光。这个例子告诉人们,同样是一场大萧条,在宏观和微观的视野中,就社会的整体经历和就个人的个体经历而言,可能会有着相当大的差异。
值得注意的是,在1930年代大萧条之后,人们出版了许多以个人的亲身经历撰写的对大萧条的感受,这些个人化的经历和感受与冷冰冰的宏观数字相比,展现出的是历史的不同层面,也使得我们有机会认识大萧条的另一副面孔。这当中有在大萧条初期担任美国总统的胡佛,《胡佛回忆录》的第3卷题目就是《大萧条,1929-1941年》;在史学界,有美国米尔萨普斯学院的历史学教授麦克艾文的《大萧条:1929-1941年的美国》和《大萧条与新政:历史纪实》两书;在社会学界则有埃尔德的名著《大萧条的孩子们》。埃尔德认为,大萧条不仅影响到研究对象幼年时的生活环境,而且对其成年后的工作生活、成人经历、职业生涯等方面产生了深远影响,这种影响力甚至波及研究对象的后代,并在某种程度上构筑了战后美国人民的国民性格。而在这些纪实性的作品中,尤其值得推崇的是威廉·曼彻斯特的《光荣与梦想》。记得在大学时,我就曾被这本书所吸引,而在今天重读这本书,又自有一种不同的感受。《光荣与梦想》被称为一部“美国断代史”,它勾画了从1932年罗斯福总统上台,到1972年尼克松总统任期内的水门事件40年间美国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以及社会生活的全景式画卷。他描写的是历史性的大事件,但其着笔之处却细致入微。
当人们使用大萧条这样的词汇时,脑子里浮现的一定是一种晦暗的图景。但实际上,在1930年代大萧条发生前的美国乃至西方世界,经历了一个相当长时间的经济繁荣时期,1920年代甚至可以称之为“黄金十年”。以美国为例,从1922年到1929年,平均年GNP增长率高达5.5%,失业率从战前的11%下降至20年代后期的3.5%。房地产的价格在迅猛上升,股市经历了一个十年的大牛市,1926年3月到1929年10月间,每股收益率上升了2.2倍。可以说,那个时候的美国到处是一片繁荣的景象。1928年,赫伯特·胡佛在他的总统竞选演说中自信地宣称:“我们美国即将在征服贫困的斗争中取得最后胜利,比历史上任何国家更伟大的胜利。不远的将来,在上帝的帮助下,贫困将在我国消失。”
然而,危机却以极其突然的方式到来了。1929年10月24日,星期四。股市开盘后,股指循着前一天的走势,温和地上涨着,只是成交量明显地放大。到了大约11点的时候,股指才突然掉头向下,接着大幅跳水,到了11点半,股市已经完全处于无法控制的狂跌状态。据说在1个小时内,就有11位知名的股民自杀身亡。偶然目睹这个场面的丘吉尔感叹道:“上帝啊,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天啊!”从1929年9月到1933年1月间,道琼斯工业指数从381点跌至36点,缩水90%。其中,道琼斯30种工业股票的价格从平均每股364.9美元跌落到62.7美元,20种公用事业股票的平均价格从141.9美元跌到28美元,20种铁路股票平均价格则从180美元跌到了28.1美元。到1933年底,美国的国民生产总值几乎还达不到1929年的1/3。在这期间,5000多家银行倒闭,8万多家企业破产,1400万工人失业,几乎4个劳动力中就有1个处于失业状态。一个“黑色星期四”将美国这个世界经济的领头羊从巅峰抛向谷底。随之,危机向欧洲,向整个世界蔓延。在茅盾先生的《子夜》中,我们可以看到这场危机也波及到地处远东的上海。
金融危机是一场消灭财富的战争,在这场战争中,失败者既有穷人也有富人。曼彻斯特这样描述穷人的艰辛:男人的刮胡刀片磨了再用;自己动手卷纸烟,要不就抽“翅膀”牌(10美分1包);为了省电,改用25瓦灯泡;孩子们捡汽水瓶到铺子里退钱,一个2分;上面包店排队买隔宿的面包;妇女们把把中间磨损的地方分移到两边去了;把自己的衣服改一改给女儿穿;许多人家把收到的圣诞卡片保存起来,明年好改寄给别的朋友。如果说节衣缩食还仅仅是一种温和的表现形式,那么,被抛入失业大军的工人、破产的农民,还有不计其数的露宿街头者,则成为这场经济危机的最悲惨的牺牲品。
穷人陷入困顿,富人也大多不能幸免。之前在《福布斯》杂志上公布的美国400名最富的人中,有38人的名字从榜上抹去。在一天的时间里,世界头号首富萨姆·沃尔顿就损失了21亿美元,丢掉了首富的位置。
这次的世界经济危机也有同样的情形出现。最近的一则消息是,在这次危机中,拥有158年历史的美国第四大投资银行雷曼兄弟宣布破产。美国CNBC和著名杂志《名利场》不久前披露,雷曼总裁富尔德日前在公司健身房遭人挥拳打脸泄愤。最初爆出这件事的,是《名利场》的撰稿人沃德。沃德说,在雷曼宣布申请破产保护后的周日,富尔德来到雷曼大楼的健身房,“当时我身边有位仁兄怒上心头,走到富尔德跟前,向他狠狠挥拳”。他看到那人出手后,自己也忍不住走过去打了富尔德。沃德说:“我觉得他不知羞耻,他对不起那些基金及投资者,他从不承认自己的过错……我觉得他很傲慢可憎”。在中国,过去胡润百富榜是以8亿元财富作为入围门槛,但是今年国内股市表现惨淡,富豪们资产缩水,因此2008榜单就根据市场的实际情况调低了入围门槛,从8亿元降至7亿。同一则报道还说,超过一半企业家财富下降。从全国来看,今年1000位上榜企业家中平均财富为30亿元,比去年下降22%,超过50%的企业家财富下降;仅有不到20%的企业家财富小幅上升。
在危机中消失的局部仅仅是财富,随财富一起消失的还有人们的意志与信念。正如曼彻斯特在《光荣与梦想》中所说的,许多人自小就相信,谁卖力气,谁就有出息。现在呢,不管勤的懒的,一概倒霉,所以人人感到精神沮丧。李普曼当时就写道:“整个民族精神不振,人人觉得自己孤零零的,谁也不信,啥事也不信,甚至对自己也不信任了”。可以说,金融危机决不仅仅是一场经济的危机,同时也是一场社会的危机;它不仅是一场在社会的经济层面上发生的危机,同时也是一场发生在社会各个层面上的危机。
(作者:孙立平)